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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庭故事:胡新建离婚记

来源:   发布时间: 2019年04月23日

临沂市中级人民法院  万晓岩

  一

  胡新建第三次离婚的时候,还不到35岁。

  这么说也不太准确,他正儿八经在法庭办理离婚,这是第二次。他第一次婚姻,没登记,分的时候也是一棒两散,根本没麻烦民政部门和人民法庭。

  胡新建模样生得好,个头尽管不算高大,小脸面实在是精雕玉琢一般好看。这么说吧,上世纪90年代时,他若是让造型师给他捯饬捯饬,基本上是跟林志颖差不多的款。

  胡新建就扬着这样一张脸在白龙沟村长大了。长到18岁,他在白龙沟村就像一条下凡的白龙了。这模样不在舞台上星光四射,偏偏在这个窄小的村子里游荡。镇上高中读了二年,等不及毕业,就带着女同学私奔了。外边游荡了二年,浑身灰扑扑地回来了,还抱着个女娃。女同学呢?他只字不提,后来听说是跟一个煤老板跑了。

  20岁的胡新建,就这样了断了第一次不算婚姻的婚姻。

  胡新建的爹妈,抱着嗷嗷待哺的孙女,数落着不靠谱的儿子,托亲告友给儿子说下一门亲,是邻村一个开诊所的姑娘,旧时叫赤脚医生。女赤脚医生高不成低不就,一拖就拖到29岁,按如今话说,算是个大龄剩女了。胡新建对这门亲不置可否,爹妈做主,把大龄剩女娶回了家。

  20岁出头的胡新建,就这样迅速地在白龙沟村安营扎寨了。他镇上的同学,刚刚适应大学生活,还在羞涩地打量大学女生的时候,他已经成了一个父亲,并与第二任妻子开始了农村家庭的常规生活。事实上胡新建一直在恍惚,与大他9岁的妻子更像隔着一座大山。女赤脚医生婚后迅速进入了一个能干主妇的快车道,下地劳作、洗衣做饭、孝敬公婆,还不废职业精神,给四村八寨的乡亲们拿药打针。胡新建却迟迟找不到坐标,地里活嫌太苦,出门打工嫌太累,干家里活嫌丢人,就这么一天到晚无所事事,在祖祖辈辈农村男人的生活轨迹前犹豫着插不下脚。他就像一个风筝,一心飘却没有方向,线拴在女赤脚医生的手里。

  如果他甘心情愿地拴在老婆手里呢,也没什么不好,可是胡新建不是普通的男人,他有这样一张漂亮的脸,在农村青年里,他这张脸太突兀,太富挑战性,好像有意无意向全村青年挑衅,挑衅着每个人的自尊。他一出现,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神啪啪地闪火星子,在他的脸上灼来灼去,常把他的脸颊灼得发烫,好像醉酒一样。他很享受这种烫,总不能一直在外面晃悠找眼神烙,他就慢慢喝上了酒,脸热、微醺,胡新建迷恋上了这种醉。

  酒这东西,上了身就中了毒,女赤脚医生也拿不出解药。胡新建的大女儿一直跟着爷爷奶奶生活,后来女赤脚医生又生了一女孩,锅碗瓢盆,一地鸡毛,胡新建仍旧依恋他的酒瓶子,除此之外不问世事。女赤脚医生主内又主外,心力交瘁,胡新建本事没长脾气长,酒一下肚就摔锅砸盆。后来,竟动手打了老婆。女赤脚医生一怒之下,告上法庭,起诉离婚。

  二

  这场婚姻,离得实在太省事。女赤脚医生还没来得及控诉,胡新建站在法庭办公室里,跟我说,不用开庭了,我同意离,闺女给我留下,我也不要抚养费,家里东西她看中啥拿啥。

  我稍稍有点吃惊。常见在离婚案件中,双方争争吵吵,深仇大恨,分财产时你抢我夺,几床被子、桌椅板凳都争得不亦乐乎。我到当事人家里去给他们分财产,屋里的一草一木都打价分割,囤里的粮食都得给称了分开。一张小方桌,我说打价150,男的嚷嚷:“打贱了,买的时候200。”我说:“那好,200是吧,桌子给你,你找100块钱给她”,男方一听立马哑火了。能调的,我说破嘴,你让一点,他让一点,互相平衡一下就算结了。不能调的,我说破嘴,还是得用法律去平衡。每到此时,我常常觉得悲哀,人情几价?

  胡新建这么敞亮,完全超出了我的审判经验。制作调解书、打印、签字,一场婚姻,在我手里,不到半小时就了结了。

  说破嘴也没结果的庭前调解,对我而言才是家常便饭。胡新建令我刮目相看,他这个磊落配得上这张脸,我几乎无法相信酗酒打老婆与他连在一起。

  胡新建的家,又散了。两闺女照旧扔给爹娘,家里的东西基本被女赤脚医生洗劫一空,剩下他和四面墙,整日泡在酒气里。很长一段时间,村里人几乎见不到他,他整日醉了醒,醒了醉,偶尔出门,蓬头垢面,完全失却了往日的风采。

  直到他遇见了成玉芬。

  三

  成玉芬是支书彭发贵的妻侄女。

  彭发贵当过几年兵,算是白龙沟村见过世面的人。退伍回来当支书,喜欢社交,跟镇上、县里的部门负责人来往密切。村里常有接待,上顿陪下顿陪,支书也有些累了。这天忽然想起了胡新建,这小子长得场面,酒量也好,叫他来陪个酒,也算拿得出手。于是胡新建就成了专职酒陪,既为公鞠躬尽瘁,也为私过了酒瘾。

  成玉芬在县城里一家窗帘店打工,这天到姑家来送窗帘,刚好胡新建在彭发贵家陪酒,一眼扫去,这姑娘咋这么修长?

  成玉芬隔着酒气一看,这青年咋这么英俊?

  胡新建靠脸,个子也就是170,自己一直觉得遗憾。这姑娘少说也得170,袅袅婷婷,修长的身条一下子拿住了胡新建。姑娘的脸呢,其实长得一般,算不上多么出众,眉眼也挑不出多大毛病,叫高挑的身材一撑,也是引人注目了。

  胡新建这酒刚喝到好处,没有醉意,略有兴奋,一张脸焕发出夺目的神采。成玉芬不敢直接对视,只觉得一颗明珠在周边璨璨闪光,炫到眼睛都有点疼。

  之后的一段日子,县城“一帘幽梦”窗帘店门外,就时常有个收拾齐整的青年,斜跨在摩托车上,等着做窗帘的成玉芬下班。

  成玉芬当日的眼风,刚甩了没几个,就被她姑父截获了。彭大书记不愧当过侦察兵,这点密电码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?当下他把胡新建的斑斑情史和盘托出,这货纯属绣花枕头,外表光鲜,中看不中用。重要的是,这货还有两拖油瓶,你玉芬好端端的大姑娘,闲疯了去给人家当后娘?!

  成玉芬犹豫了。

  一簇小火苗,哪里经得住这么大一盆冷水?

  胡新建却如同醍醐灌顶。跟着村委干部陪酒,陪着陪着,陪出了理想。他慢慢把自己也当成了村委干部,与县上镇上的来客觥筹交错,谈笑风生。胡新建暗想:“原来我的路在这里啊,我是该走仕途的人啊。”

  成玉芬就是一道卤水,胡新建这锅浑汤,刹时清了浆,先前的意识顿时凝成了豆腐脑——这个女人,就是我进入村委班子的直升机啊。

  四

  一个人内心的力量一旦集结,如春雷滚滚。

  胡新建如同春天里抽出的枝条,焕发着勃勃的新绿。除了公务应酬外,他滴酒不沾,即使陪酒也是恰到好处,适可而止。他每日收拾得整整齐齐,玉树临风地等在窗帘店门口。成玉芬开始只当没看见,下了班目不斜视地骑上电瓶车回家,胡新建的摩托就一路护卫,送到村口。窗帘店的小姑娘们个个都给成玉芬添柴点火:“姐啊,这么帅的青年哪儿找啊。”“这还用他干活啊?我要是嫁给他,我一天到晚光看他连饭都不用吃了。”

  美色如祸水。

  胡新建带着成玉芬双双站到彭发贵面前,彭发贵有点堵心。

  生米成了熟饭,就当这小子还算块料吧。

  婚后,他俩倒是过了几年安顿日子。胡新建春风得意马蹄疾,一日看尽长安花,一开始温良恭俭让,对成玉芬呵护备至,对彭发贵言听计从,对大姑娘小媳妇的打情骂俏视而不见,一切都顺着进军村委班子的理想之路有条不紊地行进。

  两闺女都上学了,平日在爷爷奶奶家,偶尔回胡新建家,倒也相处融洽。要不是后来出了岔子,本该这么平静幸福地过下去的,可惜好景不长。

  问题还是出在酒上。胡新建的酒场越来越多,酒瘾也越来越大。村里有接待去陪酒,没有的时候酒虫子上脑,就结伙凑个酒场喝一顿。整天喝就收不住了,醉了嘴就没有把门的了。一次喝醉了,居然在酒桌上豪言:“彭发贵的位置就是给我胡新建准备的,我娶了他侄女,等于当了他半个家。你们等着吧,不出几年我就叫他下台。”

  有几次他醉后失态,胡言乱语,彭发贵就相当不悦了,认定这是个怂包,扶不上墙的烂泥,可碍于成玉芬,他还是隐忍不发,只是偶尔敲打一下胡新建。这次居然原形毕露,说得这么露骨,彭发贵一下子怒发冲冠,在家里拍桌子把胡新建的祖宗八代骂了个底朝天。

  从此,彭发贵的酒宴上,再也见不到胡新建的踪影。

  五

  白龙沟村西开发采石场,出产一种花岗岩,开采出来用于城市广场、社区、公园等装饰。承包采石场的是彭发贵的亲侄子彭西江。那几年石材销量很大,彭西江是远近闻名的大老板。这老板整日以见客户、谈生意为由,常驻市里,基本不回白龙沟。彭西江老婆除了逢年过节,几乎见不着他的面儿。村里人传言很多,也有说彭西江在市里买了房子,养了外室,生了娃,安了家。彭西江老婆开始还以泪洗面,后来也就适应了这种生活,你忙你的,我过我的,谁也不管谁的闲事。

  成玉芬开始还想生个儿子,可是几年了也没动静。后来胡新建失宠了,家里气氛陡然紧张了。胡新建似乎又回到了被女赤脚医生抛弃的那段岁月,整日喝得双眼血红,稍不留神就摔摔打打,破口大骂。开始成玉芬体谅他郁闷,不与他计较,由着他折腾完了,消停一阵。成玉芬是个内向的人,有事习惯了憋着,不轻易发作。后来胡新建折腾的时间渐长,消停的时段渐短,家成了一个炸药厂,成玉芬觉得自己早晚一天得被炸得四分五裂。有时在家里待不下去了,成玉芬就到姑家。姑心疼她,陪着她抹眼泪,姑父彭发贵在家拿个苍蝇拍子拍苍蝇,一看到她拍得更响了,啪一个啪一个,把苍蝇都当成了胡新建,横尸遍野的。

  彭西江老婆喜欢站大街,东家长西家短地闲扯。以前胡新建没事逛大街的时候,彭西江老婆也是跟他打情骂俏的媳妇中的一个。彭西江老婆生得俏,一双清水眼,眼角上挑,看谁谁都觉得她在挑逗。

  一天中午,胡新建喝了酒,歪三斜扭地往家走。路过彭西江家门口,彭西江老婆在门口菜地里弯着腰摘豆角,胡新建上去朝她的屁股拍了一把,彭西江老婆扭头一看,半嗔半恼地说,吆,我当是谁呢,大帅哥呀。这又上哪去谝人样子的?(鲁东南地区把长得好看的叫人样子。谝,炫耀)一边说着,一边伸手朝胡新建腮帮子拧了一把。

  就这样,隔三差五,胡新建就与彭西江老婆偷会。村里传言四起,后来传到彭发贵耳朵里。

  一个秋夜,凌晨一点,彭发贵将自己的妻侄女婿与侄媳妇堵在了床上。

  这事彭发贵做得极为隐秘,没有惊动其他人。当天晚上他给了胡新建半辈子尝到的最狠的一个耳光。

  彭西江次日匆匆回村,直接去了彭发贵家。他跟他叔提出要跟那个女人离婚的时候,同样被他叔狠狠地抽了一耳光:“让你挣俩臭钱,你就烧死了。这是报应!翅膀硬了是不是?我彭家还没有个离婚的!”

  六

  成玉芬走投无路了。

  家里和姑父家,都没法呆了,两头都是炸药桶,自己在中间,左右都是导火索。呆在店里的库房两天两夜,没吃没喝,成玉芬爬起来,满脸憔悴,来到了法庭。

  这次胡新建一出现,我都快认不出了。

  我看到他空洞的眼神,第一个反应是,这货吸毒了?

  那时,毒品基本都还在影视剧里,《永不瞑目》刚好在热播。

  主要是他反差太大了。本来一张漂亮的脸,这会让酒精生生泡浮肿了。成玉芬的诉状里字字千斤:“被告嗜酒成性,长期对原告实施家暴,原告身心受到严重伤害。被告与他人通奸,致使夫妻感情破裂,请法院准予离婚”,并当庭提供法医学伤情鉴定报告,彭发贵出庭作证。成玉芬当庭没有大吵大闹,血泪控诉,读完诉状,就没有多余的话了,坐在原告席上,一张脸瘦弱、苍白,像结了霜。

  胡新建倒是也没有太多的辩解,就是低着头,不发一言。

  我还是想调解一下。胡新建看着我,眼里有乞求。

  往好里调吧,这是常规。每年判那么多离婚案子,那么多的家庭,在我的一纸判决下支离破碎,尽管那些婚姻千疮百孔,尽管有的当事人因为我的判决而解脱了痛苦的生活,尽管……我还是心有戚戚,觉得自己冥冥之中结了那么多的怨。若是能调解和好一对,我心里的那种痛快,远不是因为顺利结了一个案子的那种欣喜。我甚至觉得,这是一种内心的救赎。

  这次我的救赎,被成玉芬坚定地拒绝了。

  我看到胡新建眼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。我说:“调不成,就先判不离吧,留出六个月,缓一缓看看。”胡新建站起来,哑着嗓子说:“算了,离吧。”

  一年后,我离开了法庭,去院里机关工作。

  多年后,我在市里的街心公园散步,有几个工人在给花坛和路面之间铺装花岗岩石条隔离带。我和他们一聊,其中一个居然是白龙沟村的。我问他:“认识胡新建不?”他说:“你说新建叔啊,我们没出五服呢。”

  胡新建离了婚之后不久,有天喝得醉醺醺的,路过采石场,不料一块石头飞了出来刚好从他的脸颊擦过。从此,他的左颊上留下了一道疤。村里人议论纷纷,有人说是报应,也有人说是被人算计了,总之他从此破了相。

  他没有再婚。破了相之后他变得沉默寡言,再也没见他喝过酒。先后与周边村的两个寡妇同居过一段时间,但都没有登记结婚。张寡妇跟他过了半年,得食道癌去世了。此后,胡新建再也没与其他女人同居,只身一人,带着两个女儿生活。两个女儿出落得像花儿一样美丽,学习成绩优异,是胡新建最大的欣慰。大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省城,迟迟没有结婚。胡新建对女儿千依百顺,疼爱有加,就是这个找对象,要求严苛,不到25岁严禁谈恋爱,过了25岁又横不行竖不中,三拖两拖,这大女儿都快成大龄剩女了。

  我想起了胡新建在法庭离的两次婚。他的青春荒唐,他的责任担当,都曾经被我订进了两本卷宗里。这两本卷宗,在法院的档案库房里,封存成一段厚厚的时光。在他的人生记忆里,不知道他打开过几回?

  我跟这个工人聊了会天,托他给胡新建带个话:“女儿大了不中留,留来留去留成仇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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